作者 滕建斌

从小区下到朝阳路主街，要走一段弯弯的柏油下坡路。左侧一堵长长的梯形水泥挡土墙，墙面中央有个碗口大的圆孔，孔中斜生着一兜绿油油的苎麻，正依着墙体向上生长，迎风招展。几十级石阶沿墙脚曲折而下，直抵主街人行道。

一日下班，骤雨初歇。我走在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石板路上，不经意瞥见那兜苎麻。

夏日的狂风暴雨刚过，豆大的雨点将叶面打得歪歪斜斜，最稚嫩的那株向下斜挂着，露出亮闪闪的白色叶背。整兜苎麻叶面虽歪，叶背却收拢相挤，不屈不挠地挺立着，迎接雨后的阳光。

次日路过，余光扫过苎麻时，我顿时惊愕。经过一夜修复，昨日的狼狈荡然无存，劫后重生的画面跃入眼帘。巴掌大的蒲扇形叶片笔直斜伸，恣意舒展，匍匐着占据墙孔，贪婪地吸收着熹微晨光，黛青叶面绿得灼眼，叶背白茸如霜，刺眼夺目。

望着这兜苎麻，灵魂仿佛飘来故乡的芳菲，脑海里浮现出家乡屋前房后、土坎坡顶、石缝里的苎麻，还有母亲背着柴背箩，在山野里剥苎麻的踽踽身影。那段用泪珠串起的往事，似有苎麻缀穗、花瓣落于掌心，化作故乡浓得化不开的泥土香。

我上高中时，父亲顽疾缠身，失去劳动能力。姐姐们相继出嫁，供我上学、照顾父亲的重担， 全压在母亲柔弱的肩上。犁田耕地、栽秧打谷、砍柴背水、做饭喂猪……都是母亲独自承担。犁田时，只有她和牛的影子在水中荡漾；种包谷时，惟有锄头与她形影不离；薅草时，聒噪的蝉鸣伴她左右；傍晚喂猪，黄狗和月影随其身后……

即便母亲拼尽全力，家里仍缺衣少食、入不敷出，生活陷入困顿。她双颊塌陷，额头皱纹被岁月刻得越来越深。

一日，五姐笑着对母亲说：“妈，今年苎麻价格好，我剥了两大捆，赶场卖了钱。”

母亲听后喜出望外，脸上露出久违的笑。

从此，母亲开始“打山货”——剥苎麻卖，填补家用、供我上学。

湘西龙山县桂塘镇，地处武陵山腹地、湘鄂渝边区。这里崇山峻岭、碧水潺潺、气候温润，到处生长着苎麻。“小满长齐，芒种剥皮”，芒种过后，稻浪翻滚、蝉鸣蛙噪，田坎、土坡、荒芜土地上的苎麻，散发着静幽的芬芳。

天刚蒙蒙亮，母亲悄悄起床，生火做饭、打理家禽，随后背起柴背箩悄然出发。晨曦破晓，木屋顶炊烟袅袅，在村庄上空交织氤氲，迎着朝霞飞翔。

母亲哼着山歌朝张家湾方向走去，群山碧翠，植物青绿欲滴。蝉鸣聒噪，露水打湿了裤筒，山风带着成熟气息。

张家湾的苎麻风一吹，绿波银浪翻滚。母亲熟练地捋下麻叶，右手将苎麻在膝高处折断，指尖挑出裂口，食指勾住麻皮向后一拉，麻片便脱骨而出。她双手轻快舞动，身子也随着前仰后合，苎麻一根根倒在她手里，成了绿得滴水的麻片。

母亲将麻片铺在岩石上，借夏日骄阳晾晒。田野绿意无边，仿佛是绿色的海洋，裹挟着阳光暖风与六月土地的淡香。母亲被这浓绿包裹，很快，周边石头上密密麻麻晒满了麻片，晌午，她将半干的麻片打成捆，用柴背箩背回家。

自母亲剥苎麻卖后，我在城里读高中的生活费总能按时收到。偶尔她还多给一点，带话让我买件衣服，“别让人瞧不起”。

我们村此前从未有人考上大学。在“只有鼎罐煮笀笀（方言，指米饭），哪有鼎罐煮文章”的氛围里，跟母亲同龄的都已含饴弄孙，她却坚持送我读高中、考大学。在尚未解决温饱的偏远乡村，这实属罕见。

母亲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，她相信儿子一定能出人头地。

父亲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，三十多年过去，我仍不解其用意，是鞭策、鼓励，还是挖苦？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。

故事说，从前有个穷人靠富人施粥续命。第一天他去迟了，排在最后粥已施完，垂头丧气回家，暗下决心次日排最前。可第二天富人突然宣布从后面开始施粥，等轮到他时粥又没了。周而复始，穷人始终没能喝上粥，最后饿倒在排队路上。

那时我一门心思读书，只想考上大学跳出“农门”，吃上“商品粮”，逃离“面朝黄土背朝天”的日子。

可理想丰满，现实很无情。付出未必有回报，我寒窗苦读，梦寐以求想考上大学，可事与愿违。那年，我落榜了。

我垂头丧气回家，无颜见病重的父亲和日夜操劳的母亲，更怕面对乡亲的目光。有人问起考得如何，我只怯怯说分数未出，后面，干脆闭门不出，整天闷在家里解高考数学题。

母亲看我精神颓废，心疼却不表露，怕伤害到我。只是每天发狠地做农活、剥苎麻排遣郁结。院子竹篱笆上晒满新鲜苎麻，堂屋里堆满晒干的麻捆，苎麻散发的特有的芳香之气，成了我苦闷彷徨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。

一晚，我正埋头解高考数学压轴题，母亲走进房间。等我放下笔，她说：“你想做什么？我跟你爹都支持，想读书就去，家我还撑得起……”

经过一段时间剧烈思想斗争，最后还是选择去读书。那年八月，我怀揣着复杂的心情，再次踏进高中大门，母亲则继续照顾父亲、干农活、剥苎麻。

次年夏天，蝉鸣依旧聒噪，我却终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。红色的封皮在阳光下格外耀眼，像一团火，烧尽了复读时的压抑，也照亮了家里昏暗的堂屋。母亲捏着通知书的手微微颤抖，眼眶慢慢红了，却笑着说：“我就知道，我儿能行。”

后来我顺利读完大学，留在了城市工作，真正跳出了“农门”。每次回乡，总会去看看山野间的苎麻，它们依旧在石缝土坡里蓬勃生长，像母亲当年挺直的脊梁，也像刻在我生命里的坐标——提醒我今日的安稳，都源于那双手在山野间剥出的坚韧与希望。

下班路上，我漫步赏景，手机短视频突然弹出李宗盛的《山丘》。那浑厚略带忧伤的嗓音，伴着吉他节奏唱到“越过山丘，才发现无人等候”，我停住了脚步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。

仰视墙壁上的苎麻，它正蓬勃生长、静静绽放。

回望母亲一生，她恰似这苎麻一样坚韧不拔、任劳任怨、默默奉献。

春秋更替，岁月轮回，母亲与这苎麻年复一年，以自己的方式越过无数生命中的“山丘”。

而我，越过山丘蓦然回首，才发现真的无人等候了。

作者：滕建斌

责编：朱柯源

一审：向波

二审：周娇

三审：张军

来源：龙山县城管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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